門板是從老鄉(xiāng)家借來的，上邊還有幾個彈孔和被軍刀砍出的痕跡。文化教員捏著從學校里借來的幾個粉筆頭，在門板上寫下幾個字：革命、勝利、成功。
營里組織連排以上的干部補習文化，營里要求，營衛(wèi)生所里的全體人員都得參加文化補習。營長說，毛主席是這樣說的：“沒有文化的軍隊是一支愚蠢軍隊。”因此，文化學習是這支軍隊的當務之急，是學習任務，也是政治任務。
利用戰(zhàn)斗的間隙補課，門板就豎在老鄉(xiāng)院子里的一棵彎腰老棗樹上，十來個人席地盤腿而坐，沒有筆和本子，有的就檢一節(jié)枯樹枝邊隨著教員在地上寫畫，邊聽教員在前面講字詞的含義，大家聽課學習都非常認真。這些聽課的人，他們對門板上的幾個字有的理解比較透徹，有的還是模糊不清的，比如坐在前排左邊的衛(wèi)生員小鳳。別看她美麗著一雙丹鳳眼，這個從地主家里跑出來的丫頭，卻不知道啥叫革命。她干起活來是是把好手，干啥啥利索，沒有她干不好的活，給傷員打繃帶這么難干的活，她一看就會，衛(wèi)生班長說小鳳是這一批新來的女兵中最聰明的一個。打仗從來都不怕死，每次戰(zhàn)斗她都是沖在最前邊，搶救傷員，護理傷員，一副風風火火的樣子，但她最細心也最有耐心。她最怕的就是學習文化，她說手里握一支筆，比扛一挺機槍都重，干啥都別讓她學文化。越是怕學文化，營長就越讓她學文化，還規(guī)定讓她一天記住20個字，她常常為了記住一個字弄得頭痛。她調皮地跟營長說：“首長，那些字喜歡跟我藏貓貓，跟教員一起學時，我還能逮住它，等教員一轉身，它是它，我是我，誰也見不到誰了，見了也不認識。”
營長說小鳳你真有意思，那你就下勁逮住它，別讓它從你腦袋里蹓掉了啊。一想到營長說的話，她就認真地學。這會兒，她眨巴著那雙美麗的眼睛問道：“教員同志，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得到教員的允許后，她才微笑著，歪著小腦袋，一雙掃帚小辮上翹著，她說：“啥叫革命??？”
下邊有人笑了，低聲嘀咕說：“都教她好多遍了，老是在課堂上提問，影響大家學習。”她白了那個說話的排長一眼，等待教員回答。教員也是微笑著停下了在門板上寫字的動作，轉過身來，說：“淺顯一點吧，你從地主家里跑出來，到我們這支隊伍里，你的這種做法就叫革命；往深里說呢，是一個弱小的階級推翻另一個壓迫人剝削人的階級的暴力行動。”經教員這么一說，小鳳更糊涂了。見小鳳不解，教員對她說：“小鳳同志，等文化課結束，我再單獨給你講解什么叫革命，好嗎？”小鳳對教員的解釋似乎不滿，但她還是從心里感謝地點了點頭。下課后，文化教員給大家布置了作業(yè)，每人又發(fā)了一本習字本，是灰色的印刷很粗燥的里面印著藍方格子的那種，一頁只能寫20個字。習字本發(fā)到每一個人手里的時候，大家都很興奮，能夠得到一本這樣的習字本，的確是一種不低的待遇和享受啊，這種待遇對戰(zhàn)士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奢望了。
部隊上很尊重文化教員，就連那些性情秉直，說話從來都拐彎兒，打仗不要命的師團長，他們在文化教員面前都是那樣客客氣氣，因為有時候，他們考試也想要文化教員給他們打個滿分啊。小鳳領到本子也很高興，就象得到一方折疊得好看的絲織手帕，她把習字本捧在手里，有點愛不釋手樣子。她發(fā)誓一定要把今天學到的字都認認真真地寫在上面，爭取完成營長交給她的一天20個字的學習任務。
晚飯過后，連隊有的在擦拭武器，準備迎接下一次的戰(zhàn)斗；有的在幫助老鄉(xiāng)做好事，打掃院子，清理垃圾；此刻，衛(wèi)生所里也是忙忙碌碌的，有的在為傷員換藥打針，有的在洗紗布，準備消毒。文化教員晚飯后來到衛(wèi)生隊，他是以檢查文化課作業(yè)為由問下午聽課的另一個衛(wèi)生員，說小鳳呢？衛(wèi)生員手往遠處池塘邊一指說：“呶，她在那兒呢。”文化教員順著衛(wèi)生員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見小鳳端著一大盆洗好的紗布，被洗得白白的紗布端著好重，小鳳腰都貓著，他想上前幫一下，最終還是沒有過去。于是，他站離小鳳較遠的地方，招手讓小鳳過來。小鳳風一般地旋了過來，笑盈盈的說：“教員，你找我？”文化教員先是問她作業(yè)做咋樣了，然后又問她對革命一詞理解了沒有。小鳳點了點頭說：“我懂了，就是一個新生的政權推翻另一個政權的，那個啥……啥，動？”文化教員很驚詫小鳳的進步，問她這話是從哪學來的，小鳳說是營長告訴她的。文化教員說，看來你是進步了。這樣吧，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我，也可以問營長。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下午在課堂上發(fā)的那種兩本習字本，然后遞給小鳳說，要多學習，才能進步的更快。小鳳沒有伸手去接，她說，我今天發(fā)的沒用完呢，等我用完了再去你那里要吧。教員說，帶上吧，天天打仗，上課的機會很少的。小鳳手上有水，就在身上揩了揩，鄭重地從教員手里接過習字本，甜甜地說了句你真好，爾后又風一樣地旋開了。文化教員在那里站了片刻，望著黃昏中小鳳那嬌小的身影，這才笑著往回走。
如果不是那次營里在一次政治教育中要大家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如果小鳳不在會上講出自己多兩本習字本的事，文化教員也不會受處分。小鳳在會上主動說她有兩本習字本，是文化教員送給她讓她學習的。當時她不愿意要，是教員硬要給她的，覺得這有點多大家的占便宜，是自私，讓大家都來幫助自己改正錯誤。小鳳不知道她說這出件事會連累文化教員，最后，衛(wèi)生所長把小鳳反映的事向營長作了匯報，營里又向團里報告，文化教員被定性為貪污，結果受到了降職處份。營里給他下了處分決定連同他自己寫的一份檢討，都進了他的個人檔案里。從此，文化教員的檔案里就多了這么一個污點。當組織找他談話的時候，他開始還不服氣，說不就是兩本習字本嘛，我又沒留給自己，還給了別人，夠得上貪污嗎？找他談話的領導又往深里分析說：“物品是從你分管的庫里流出的，是你化為已有之后以個人的名義送給別人的，而且是衛(wèi)生所的一位新來的女衛(wèi)生員，你的思想有問題吧？”這么一分析，文化教員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承認自己是貪污。小鳳知道文化教員因她受到了處分，就哭著找營長，要求給文化教員平反。她說是教員讓她好好學習才給了她習字本的，那是教員希望她進步，咋能給教員處分呢，再說也不能算他貪污啊。營長說，那么多的人咋就偏偏給你一個人啊，還就專給你一個女的？小鳳同志，看來你還比較單純啊，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不夠深刻，還得要繼續(xù)檢查自己。小鳳哭也沒有用，不明白也沒有用，文化教員的處分決定已經下了，到什么時候都不能改變了。
受到處分的文化教員被下到一個排里任職，不再擔任教員職務，但教學還得照樣干，且不能帶有悲觀情緒。有點悲觀的教員在一次戰(zhàn)斗中，為了掩護身邊的一位戰(zhàn)友，身負重傷，當小鳳把他從戰(zhàn)場上救護下來時，教員因流血過多幾乎就沒有了生命征兆。那時，小鳳已經到團衛(wèi)生隊，成為了一名護士。她把教員從戰(zhàn)場上救護下來后，對急救醫(yī)生說，一定要把這個教員救過來，他是她的親哥哥。醫(yī)生有點不滿地說，不是你的親哥哥就不救治了嗎？都是我們的革命同志啊。最終，教員被搶救過來了，后來，因為教員有立功表現(xiàn)，他又被提升為營教導員，不久又升任團政治部主任，當上了團政治部的教員十分感激小鳳的救命之恩，對她也表達過愛慕之心，小鳳當時只是笑笑，沒有明確答復。團政治部主任心里只有小鳳，有人給他介紹對象時，當上了團政治部主任的教員都沒有答應。當教員提升為師里的政治部主任后，小鳳早已是師醫(yī)院里的一位有名的醫(yī)生。都到了30大好幾了，兩個人還都沒有結婚，但實際上他們心里都有那個意思，后來一經牽線，他們就成了一家人。結婚后，小鳳才告訴說其實當時營長也在暗戀著她，曾對她有過表白，揭露教員有貪污行為的就是營長讓她在會上說的，說是讓她在會上帶個頭，起個引導作用，小鳳工作熱情高，說話又快人快語，她根本就沒有去想營長的意圖是什么，反正他是營里的首長，她只是一個剛來的衛(wèi)生員，沒想到后來會有這么嚴重的后果。聽小鳳一說，教員這時才感到原來自己受處分的結果，是自己的戰(zhàn)友加兄弟同時喜歡上一個女人，不經意間兩個人暗中較勁的結果。教員不明白當時給小鳳習字本的時候怎么會被營長發(fā)現(xiàn)了呢？教員最后才想明白，一個漂亮的女人，當她成為自己愛慕的對象的時候，別人也在追她啊，難怪自己的行動會被別人發(fā)覺。即使當時營長不讓小鳳在會上進行自我批評時說出這件事，最終這事還是要暴露的，還是要定性為貪污，紀律對誰都是這樣。雖然是一本薄薄的不足20頁的印制粗躁的習字本，那畢竟是部隊里不多的資產啊。一個剛剛新生的還處在萌芽中的革命，在它還沒有取得勝利的時候，沒有特別嚴明的紀律和處罰措施，即使有多么崇高的理想和目標，革命都是不可能成功的。這是最為淺顯的道理了，教員懂得這個道理。
營長在一次戰(zhàn)斗中犧牲了，他是文化教員的好戰(zhàn)友，犧牲前，營長對抱著機槍準備再一次沖鋒的教員說：“你要好好照顧小鳳，她是一個聰明可愛的姑娘。”話剛落音，營長就閉上了眼睛。為了給犧牲的戰(zhàn)友報仇，教員象一頭發(fā)了瘋的牛，從戰(zhàn)壕里沖了出來，他就是在那次戰(zhàn)斗中負了重傷。
我的奶奶跟我說起這事的時候，我有些不屑一顧，這算什么啊，兩本一文不值的習字本，居然定性為貪污。奶奶說，在那種艱苦卓絕的戰(zhàn)爭年代，革命還沒有成功，新生的政權還沒有建立，財產不論大小，值不值錢可都是革命的財物，如果任人去貪污并用來討好別人，那么，就不會誕生新的政權，即使新的政權誕生了，也得不到鞏固啊。
小鳳就是我的奶奶，教員是我爺爺。那次到北京出差，我在北京革命軍事博物館里看到的文物中，有一本發(fā)舊的草灰色的習字本上寫著我奶奶的名字。我當時心里就想這是不是我奶奶當年用過的本子呢？從北京回來的第一件事我就問，奶奶沉吟片刻，才向我講述了這么一個故事。爺爺已在幾年前就去世了，奶奶還健在。但爺爺在彌留之際，還說自己身上有一個污點。他說，人，還是沒有污點的好。雖然這個污點在今天看來可以說成是光榮的污點，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畢竟是一個污點啊。我一直不明白，爺爺后來為什么沒有請求組織上撤消他的那么一個在后來無論什么時候不合情理的處分決定呢？